我不敢说,早酒是兴化人发明的,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场早酒,却是在兴化西北乡喝的。
我十四岁那年正月初三,妈妈带我到大姨娘家出人情,大姨父贺五十岁。
大姨娘家在兴化西北,叫黄皮黑戛戛的地方,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姨娘所在村子的确切名字。
初三一早,吃了几只团(家乡用糯米粉制作的糕点),随妈妈步行十八里到兴化县城。中午就吃了几条果子,向一户人家讨了点热水。春节期间,一般店铺都打烊。下午到兴化北门乘帮船到姨娘家。
兴化是水网地区,河湖相连,目之所极,皆为水。船是唯一的长途交通工具。
我们乘坐的是一条小型水泥船,中舱搭了棚子,大约十来位乘客都挤在中舱里。船头一名船工,戴着黄色的毛帽子,穿着厚厚的棉袄,手上是粗布手套,拿着竹篙,随时应付突发情况。船梢装着冲水机。那时还没有挂浆,是将抽水机的管子用木块塞中间,形成巨大的冲击力,推动船行。
姨娘家离兴化县城四五十里,全是水路。
那天,风很大,很冷,滴水成冰。乘客们缩成一团。时不时,有浪头打到简易的玻璃窗上,引得我心惊肉跳,当地人却不以为然,他们说,常年行走在水上,这种风浪还算是小的。
透过窗户,茫茫一片大水。
船行得很慢,一直到天挨黑,才到姨娘家。姨娘已经等候在码头。
当时,农村人办喜事都是假三天,头一天下午上客,直到第三天午饭后散客。
大姨父贺五十岁,设在初四为正日,初三晚上是暖寿。
客人不多,就两桌。四五只菜,芋头烧肉,煮鱼,汪粉丝,一两碗青菜豆腐汤。
大姨父的生日不是正月初四,是提上来做的。那个年代,农村人的喜事,大多安排在正月里,正月里农闲,借做喜事走动走动。
席间没有酒,晚饭很快就吃过了。吃了晚饭,收拾完碗筷。姨娘将桌子搬到天井里,开始打地铺。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农村人的房子都不大,往往是五架梁三间,条件稍好的人家,主屋外再砌一个小小的披子,做厨房,放杂物。全家五六人就住在主屋里。
办喜事,外地客人来多了,就在堂屋里打地铺。地铺用厚厚的稻草铺成,用一层破旧的被褥覆盖,很软缩,也很暖和,睡上去挺舒服。
有的主人客气,将床腾出来给客人睡,自己睡在地铺上。那次在大姨父家,大姨父让母亲与大姨娘睡床上,说姊妹难得相见,睡在一起可以谈谈心,大姨父则与我们七八个人一同睡在地铺了。大人们谈天说地,我一天折腾下来,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刚亮。妈妈就喊我起床,“快升了(春节期间,为避讳,不说起床,而说升),把地铺卷起来,要放桌子敬菩萨。”
我睁眼一看,大人们都起床了。我赶忙穿衣离开地铺。大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地铺卷好,放到堂屋的一角。
妈妈帮助大姨娘安排敬菩萨的物件。一只大猪头,一条大鲤鱼,一只活公鸡,一尺盘寿桃,还有三碗用筷子挑起的面条。点燃两支红彤彤的蜡烛和两炷香。大姨父的大儿子,在天井里点燃爆竹和天地响。主人叩头,客人中的晚辈向寿主拜寿。
拜寿仪式在烟雾缭绕中结束。
客人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什么,主人请吃早饭了。
一看桌上,不但吃食丰富,大蒜烫干丝,盐水黄豆,酱生姜,炒熟的花生葵花,还有肉坨子烧粉丝,比前一天晚上的菜肴多多了,而且两张桌子上各放了一瓶白酒。我感到奇怪,怎么早晨喝酒啊。
入席了,斟酒的也帮我斟了半二弘碗(比大斗碗小一号)酒。妈妈连忙为我推辞,“他岁数还小呢,不能喝酒。”斟酒的说,“小孩子就不能喝酒啊,我十岁就喝酒了,姨父没来,儿子代表。”“对不起,不能不能。”妈妈一再推辞。“就喝一点点,喜事嘛,姨娘您放心,不会让您公子喝多的。”话说到这个分上,妈妈也不便多说,小声对我说,“少喝点点,喝不了,我替你喝。”我呆呆地看着妈妈,又看看其他人,脸上火火的,不知道说什么。
那天早晨,我喝酒了,但喝了多少,我不知道,早餐何时结束的,我也不知道。只记得,我在姨父的床上直睡到下午,妈妈为我烧了一碗汤饭。
晚上,客人们继续喝酒,我只吃了一碗饭。还是那位斟酒者,拿我开心,“这个小老表,真不禁喝,我们这里的小孩子个个都能喝酒。从早上开始,一天三顿。”我低着头,不看也不说。
第三天一早,我和妈妈又乘帮船回家了。
一晃五十年。期间,我多次去过兴化,参加过亲戚家大大小小的喜事若干,喝早酒是常见的,但我再也没喝过。
我曾听舅舅与人交谈过喝早酒的好处。“早晨杠一碗酒,浑身热气冒冒的,一天有劲,特别是冬天,一碗酒下肚,风不怕雨不怕。”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我的老家虽与兴化比邻,但没有喝早酒的习惯。
兴化人为什么喜欢喝早酒呢?我不是兴化人,自然说不好。
即使是今天,兴化人依然喝早酒,而且早餐业非常发达,不信,可以到兴化感受感受。
名家简介
姚正安,笔名蒙龙,江苏高邮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江苏散文学会常务理事。自幼酷爱写作,以散文随笔创作为主,文章散见于省内外数十家报刊杂志。先后出版散文集《我写我爱》《记忆》《一种生活》《我的父亲母亲》《回不去的过去》,长篇报告文学《不屈的脊梁》。2014年《一种生活》获得第六届冰心散文奖,以及多种省级以上奖项。2015年获得高邮市委、市政府颁发的“秦少游文化奖章”。2020年7月,《不屈的脊梁》获江苏省报告文学奖。(图源:作者本人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