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05年元月20日
采访人物:胡童(化名)
性别:男
年龄:24岁
受访现状:死刑犯
1.
“人,无论是男人和女人。都希望自己能像自由飞翔的海鸟,在海浪间,在浪峰里有着她的悦耳的啼鸣。让自己的情感在自由的空气中,像体内的血液一样沸腾起来……”
这是一个年轻大学生的日记中的几句话,可惜这名很有诗情画意、曾经很优秀的年轻大学生现在是一名因做“鸭子”而犯杀人罪的重刑犯。
第一次侧面接触鸭子,是在几年前的电视荧屏上,我甚至已记不清那盘录相带的名字,但好像是张学友主演的一部专门描述鸭子的片子。张学友等一班鸭子们穿着统一的休闲西服,陪那些富得流油又闲得要死的贵妇人富小姐们开心消闲。但那是在电视上,是在香港。我是带着一种猎奇的心理来欣赏的,压根就没想过在大陆,在我所生活的这片内地土壤里会出现如是场景。后来,我又陆续听到或看到许多由任达华等一干明星主演的鸭片,诸如《最后舞男》《真假舞男》《舞男情未了》之类。也许是看多了这类片子的缘故,对鸭子的出现,我居然没有表示出应有的惊讶。由此看来,精神鸦片的力量绝对不容小觑。谎言重复一百遍都会变成真理,莫说这种极具煽情的行当了。
但当我开始以这个主题来做一个采访策划时,我突然觉得“满目疮痍少儿郎”并不过分。当我亲临潜藏某种“惊险”的采访现场,都会被真实的情境和诚恳的被访者打动,以至于会瞬时将世俗的恐惧抛到九霄云外,在感动中留下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似乎当时自己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妙笔生花来揭示世间的苦难。如果说我曾经在看得见的泪和血中不能承受死亡之重,那么我在美酒咖啡的采访现场,我难以承受的是生命空虚的轻。我的被采访者年龄只有18-23岁之间,本是茁壮生长的季节,却在春天花蕾初放之时,败絮纷飞。他们满目疮痍地说自己是“鸭子”。
今天,我在看守所采访的胡童,就是曾经名噪同行而今因杀人被判死刑的“名鸭”。
“幸福是一种感觉,可我找不到这种感觉。”我采访他时,他不断重复这句话。
顺着胡童的视线,我看到窗外的盛夏已悄然过去。窗台上仙客来和蝴蝶兰开满奇璨的花朵。我仿佛觉得胡童在暗示我:那些淡粉、浅蓝色的花朵在初秋时节,吐露出的已经是生命中的最后香艳……
2.
2003年的盛夏,我怀着一颗不安及希望的心,来到上海、南京、杭州等大城市寻找“理想”中的工作。我是一名外语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因为多病的父亲和一名上学的妹妹,我舍去了就读研究生的机会,一心想找到一份挣钱多一点的工作,以缓解家庭经济压力。于是,我像盲流一样,游击着各地人才市场,每时每刻都在关心报纸、电视上的用人信息,“心中”工作却一直没有着落,不是我嫌待遇低,就是人家不要我。
那个灼热季节,几乎灼伤了我22岁年轻而不安的心。
那天早晨,我躺在江南名城的一个肮脏的小旅馆里,依旧百无聊赖地翻看每一份买来的小报,突然,一条大幅招聘广告跳入眼帘,那是这个城市最豪华之一的五星级涉外酒店的招聘广告:男性,未婚,身高1.75米至1.80米,体重65公斤至75公斤,五官端正,本科以上文凭,英语四级,月薪2000元以上,外表气质特佳及表现优秀者奖金优厚。对比之下,自己完全符合招聘条件。经过英语笔试口试,我一路闯关夺隘,脱颖而出。至关重要的面试程序,古怪得令人前所未闻。在一面屏风后边的大厅里,我被指令脱光了衣服,说是涉外饭店招工跟军检一样,一套立正、稍息、左右转、齐步走后,体检医生要检查我的下面问题并告诉我这是国际卫生组织对涉外饭店的要求。我当然是无话可说,并认真配合检查。
三天后,饭店通知我被录用了,这对于我是走出困境的第一步,同时也改写了我的人生轨迹。
报到的那天,饭店财务部就让我领回了全月的薪水。当然,作为诚信的保证,我也抵押了身份证。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激动万分地将其中的1500元寄给了家乡可怜的爸爸。当我填完汇款单时,我仿佛见到我瘦弱的妹妹拿着汇款单,在我重病的爸爸面前,不断地挥舞、炫耀,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我被分配在B座5楼的外宾女段区服务。租住在此的女外宾都是经商、或旅游的富人,每个房间的价码为100至200美金不等。
听说这里服务生个个是大款,让我觉得是天方夜谭。
这么豪华的酒店,这么高的俸禄,这么苛刻的录用条件,我猜测岗位工作性质,不是代理外商业务就是做外语翻译,可实际工作却让我大跌眼镜。先前一个月,我做的只是一般性的服务工作,可我没有后悔,这么高的月薪,连研究生出来不定也会望尘莫及!
在我工作的第18天的晚上,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天晚上9点多钟,我正躺在服务生值班室看电视,忽然一阵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来。听筒那边传来标准的美式英语,是9号房间一位常驻中国名叫罗连丝的40岁美国女商人打来的。
“罗丝小姐,有何吩咐吗?”我问。
她说:“我有个胃疼老毛病,晚上若不按摩就无法入眠……至于酬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我知道,为她们额外服务酬金少不了。
当我走进9号房间,看到罗连丝身罩薄衫躺在床上对我微笑时,我有点迟疑,可她已经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低头对我说:“你是典型的东方男人,有味道,我喜欢!”然后果断地甩掉了罩在身上的薄衫。刹那间,只戴着文胸、穿着薄薄短裤的罗连丝雪白的胴体裸露在我面前。作为男人,我平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直面女性的裸体,周身的血流在加快。我镇定了一下心猿意马的情绪,开始用右手在她的胃部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我不懂医,更不会按摩,我理解的按摩就是摩挲。“上一点,再上一点,OK,OK!”罗连丝用修长纤细的右手抓住我的左手,开始向上游移,已经触摸到了高耸的乳峰部位……
“罗连丝小姐,等一等,我有个电话接一下。”我的心一阵慌乱,赶紧借故出去。
出去后,我不敢再去,虽然我听到楼上有人在找我,但我躲在楼下卫生间一直不敢出来。谁知,我闯了大祸:第二天上午,人事部不但要让我滚蛋,而且要让我赔偿培训损失2000元加上已经发放的工资2000元共计4000元。
正当我左右为难时,一位名叫刘勇的服务生叫我到他房间。
他告诉我说,他女朋友过21岁生日,他送给了她一枚价值9911元的钻石白金戒指,乐得那靓妞当着众人的面,就和他来了个口对口甜蜜的长吻。他还说王刚与周杰两个服务生,都是嗜烟好酒之徒,每人每天都要开付一包价值60元的极品烟,到饭店用餐,每次都要点龙虾,点茅台酒。为了同事过12月28日的生日,他们每人破费了1228元……
我是知道这是何种原因了,但尽管收入不菲,可我的心里依旧忐忑不安,生怕早晚有一天被人举报,被警方以“扫黄打黑”的名义,搂进局子里去。刘勇看到了我的内心,他说,这种担心是完全多余的。这家外资酒店,不仅警方从不光顾,而且内部防泄密机制也极其完善。果然,我在同意继续担任服务生并能“听话”后,有一次我正在为一女外宾按摩时,酒店女总裁突然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见到当时的场面,她竟用食指与中指在空中展示了一个英语必胜的“V”形手势,继而转身潇洒离去。
再有一天,我在不小心中看到了橘红色壁灯下,刘勇正和另一女外宾几乎全裸躺在同一张床上……
入夜,有人敲我的房门,刘勇回来,“庄家见面,平分一半”,他把一张面值50元的美金递过来:“……今天的场面你都看到了,我惟一求你做的是,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的未婚妻……”
从刘勇与我的彻夜交谈中,我得知了这类服务生暴富的谜底:他们表面上是酒店服务生,实质上就是酒店暗中为外商提供另类服务,也就是充当“高级鸭子”。刘勇说:“我们同样是趁此年龄像女孩子一样吃把青春饭,在人不知鬼不觉中赚足了银两,立马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打造一方属于自己独立经营闯世界的新天地。”
弄通“思想”之后,我便成了爱丽丝的定点按摩师,每天按摩50分钟,小费50美金,当然,对她“全方位服务”时,小费就会另加100美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因做鸭子谈成了一位漂亮的女友,我也因做鸭子葬送了我第一次恋爱。那天,女友突然出现在我和外商面前,她毫无理智地甩了我一记耳光,当着女外宾骂了我一句:“婊子,恶心,人渣!”我爸爸知道后,让我回家当着他的面起誓:立即停止有辱祖宗的工作。要不,他就喝下手上抓着的农药死在我的面前。
我妈妈死得早,爸爸又多灾多难,慢性肺病将他折磨得骨瘦如柴。我看到哭得死去活来的他,我下决心离开那个非人的地方。
可我爸爸在我离开那里不到两月后突然病故,而且祸不单行,妹妹由于过度悲哀,精神恍惚,连车带人跌进了五米多高的旱桥下,弄成深度昏迷和恢复性下肢瘫痪。
过高的抢救费和深不见底的后期医疗费以及生活照顾费,让我不得不想起过去的行当。
然而,我没能去成过去的酒店,而是去了比酒店更过于“赤裸”的富婆俱乐部,当了更让人、也让我恶心的“低级鸭子”。
3.
胡童说到这里已成泪人。
阳光直射在他用泪渍调过的表情上。侧面看上去,有点仓惶,又有点空洞,更有点无奈……
“我没有半点替自己辩护的意思,可今天‘坐台先生’,的确已不再是个遥不可及的话题。或许是西方的生活被我们全盘引进,抑或是坐台小姐的一夜致富而衍生出坐台先生的世纪末总动员……”胡童说着抬起一双浓眉大眼,希望我能理解他的语义。
其实,我在采访他前,已经搜集了许多这方面的背景材料,足以证明“坐台先生”的蔓延程度已经不是耸人听闻。
在深圳,有一个姓李的酒吧策划高手,独主深圳的鸭吧风云,其所策划的“皇后吧”、“东方驿站”曾风靡一时,名闻港澳。在成都,几大酒廊、夜总会里,坐台先生已逾250人,其收入要超出三陪小姐,他们坐拥温柔乡中出卖灵魂乃至肉体。做着闭眼做事睁眼数钱的交易。在北京,以及其它的一些城市,这样一个广告曾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们眼前,“阔太太休闲中心——不夜城、不夜情,寂寞情怀,难忘今宵……”而这“阔太太休闲中心”直接为来自港、奥、台40岁以上的单身女性提供各类服务。男人,终于在市场的调节下,成了一种商品,而且是有价有市的紧俏商品。一时间“鸭行靓仔当堂坐,骚情富婆逐个挑”成了当今特定阶层的流行语。
无论是坐台小姐,还是坐台先生,其万变不离其宗的一个精髓是:钱。被金融危机、下岗失业与家庭重负搞得火烧火燎的中国男人,终于接受了一个舶来的三百六十五行之外的行当:鸭子。我无法找出鸭子这个名词的起源,最大可能是相对于卖淫女人称为“鸡”而言的。而在广东,又有一个比较酷的词是“抠仔”。这其实也是相对于“抠女”而言,如果在北京则称为“泡妞”,在另外的城市里叫作“搭花子”、“逮蜜”等。而“抠仔”一词的走红,便得益于这群特殊“女权主义”者的努力与鼓呼。说这些女人特殊,是因为这个群落的女人并不是人人皆可为之的,首先要有钱,然后要寂寞。情感疲软,钞票坚挺。市场经济,有需就有供。一些混在酒吧里的古惑者或是老杆子们,发现了这个前景广阔的市场,非常敏锐地捕捉了这个机遇,便有了像“妈咪”一样的“爹地”,靓仔成了有组织的“商品”,渐渐地便浮出水面,形成了今天的牛市。
“做我们这一行的,心里的伤比身体的伤更严重。”胡童说,“别看我们穿得好像很风光,其实跟一具躯壳差不多,走在街上心里空空的。这里究竟有多少女会员我们也搞不清楚,每次聚会都有四五十个女人,每次来都有很多新面孔。那些女人有的是成熟稳重的,有的却是变态的,几乎以虐待为乐。特别是在这个俱乐部里面,人的神经绷得紧紧的,生怕得罪客人,更担心一不小心犯了规。有些人只好偷偷地出去嫖娼以找回心理平衡。但那是很危险的,被上线发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因为嫖娼可能染病,一旦染病,不但会被清退,还要受到严厉的惩罚……我的一个同行最近检查出得了艾滋病,他的上线立马就把他转移走了,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而且这事严禁张扬。他这辈子算是玩完了,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后怕,决定从此收手……亏得我遇到了晓晓……”
说到晓晓,胡童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但他这种亮,只在他眼角飘了一下,稍纵即逝:“可是,我最终没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也害了晓晓……是不是做过鸭就一定像女人做鸡一样,很难刷去罪名啊……”
屋内,阳光开始柔和起来,胡童双手抱在胸前,隔着一张长桌对我说,每当阳光照到他的脸庞时,他就感到是晓晓圆润的乳房贴着他的脸,她的爱抚让他仿佛回到死去16年前的母亲怀抱里,那轻柔舒缓的吻成了他在黑夜般的生活里唯一的安慰。
“我觉得,当在无聊或是在漫长的旅途时,最好让自己沉静下来,想想影响你生命中的那些人,至少那些记录美好的爱情故事。这样你就不会感觉寂寞,起码,这个方法对你现在的处境很适用。”我对他说。
“那一瞬间事情,现在我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现在想得最多的是我曾对她说:‘晓晓,我们要一个孩子吧。’她总是瞪大眼睛对我说:‘你真的那么喜欢小孩?那小东西一定很坏,会像他爸一样,当一个风流的情种。’晓晓的这句话,让我无言相对,令我心里很痛。难道,我是一个风流的情种?当然,让我最痛苦的是,她的孩子却不是我的……”
说着,胡童抬起双手,先是擦去眼眶的泪花,然后双手抱住头深深垂了下去。过了好一阵儿,才缓过神来。他望着我说:“我给你讲讲晓晓的故事吧”……
来到“富贵鸟港湾”的第一天,一名50多岁的胖女人就点上了我。紧张、羞涩、恶心、让我不知所措……
4.
来到“富贵鸟港湾”的第一天,一名50多岁的胖女人就点上了我。
紧张、羞涩、恶心、不知所措。女人开价:全套1000元,过夜1000元,花样外加500元。想到还在昏迷中的妹妹,我豁出去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所谓的上层有教养的女人是那样的可耻与龌龊。她一进房间,就迫不及待地脱我的衣服并开始抚摸我,我恶心难受,但在救妹妹内心驱动下被动地配合她,所以怎么也达不到她的要求。女人大怒:“如果不配合,就让嗲嗲炒了你,并双倍赔偿我损失!”。于是我同意她骑到我身上,并忍受她咬我,我不断告诫自己:一会儿就好了,再坚持2分钟,再坚持2分钟。可是,她一套动作下来,又提出另一要求:亲吻她,要从上吻到下,从里吻到外。我迟缓地、被动地挪着嘴唇,只觉胸中翻江倒海,赶忙跑到卫生间吐了许久。我说:我想离开,不要这个单了。哪知她一个电话,叫来了嗲嗲。他将我带到了另一间坐着三位身上刺龙画虎的彪形大汉的房间,对我说:“只要来到这里,就记录在案了,如果你不‘诚心’,一是让你赔偿高额损失;二是将你表演录相公布于众,让你永世不能做人!你自己看着办!”我望着阴暗角落里那三个眼里吐出火舌的大汉,又看看嗲嗲的表情,我胆怯了。
那天夜里,我闭紧眼睛任由女人使出各种花招,漫漫长夜,我好像度过了艰难的一生。天一亮,她摔给我2500元,而我却已无法站立起来。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半年以上,一个个珠光宝气、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女人,在我面前“原形毕露”,她们有的将我浑身上下咬得青—块紫一块;有的将我绑在床上,用牛奶、果汁倒在我身上玩;有的喜欢整晚“吹箫”,直玩到我疼痛难忍;有的两三个富婆会一起玩我,那样的一晚上就好比上了一次战场,就像经历了电影里审讯中十八般酷刑。面对她们的蛮横,我只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必须调动浑身解数,来迎合她们的爱好和花样。稍有怠慢就会遭到呵斥:“你是什么东西?我给你钱,要你怎样你就得怎样!”
当我的卖身钱源源不断地流到医院,当我可爱的妹妹睁开了双眼,当我一次次听到妹妹为我唱出动听的祝福歌时,我幸福的微笑中溢满了痛苦的泪水。
5.
遇到晓晓是2004年5月的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9点,嗲嗲吩咐我到楼下接一位名叫英子的女人,让我觉得意外的是英子并不是40多岁以上的妇女,她不但漂亮而且青春靓丽。那是我第一次对女人在内心有一种大胆的冲动,我觉得我会爱上她,也觉得会因为她而改变我的人生——幸福而悲伤的人生。她刚刚走入酒店大厅,忽然脚下一滑,虽然没有跌倒,可右脚的那只高跟鞋跟却扭断了。右脚一下子就矮下去大约9公分,根本无法行走,大厅里发出一阵窃笑。我走过去,扶起她,她依托着我,像蜻蜓点水地来到电梯前。她羞涩地抬起头微笑着对我说:“今天多亏您,谢谢您!”我看到她汗渍点点的额头,看到她没有蛮横而多了温柔的女性的亲切,心中涌起难言的激动。
与别的女客不同,英子来我这里,就是和我聊天。我们从世界各国的政法聊到我国的上下五千年;从拿破仑、华盛顿时代聊到邱吉尔、斯大林、罗斯福时代;从司汤达、雨果聊到中国的矛盾、鲁迅……当我问她到这里只为聊天,干嘛到这里来时,她哈哈大笑起来:“感受一下生活的空间,也有错吗?”
那晚她给我1000元小费,我一点也没犹豫就拒绝了。这也是我一年来,头一次拒收小费。她说,今天第一次作为我们认识不以钱为线,以后不要小费就不点我。我突然害怕她不点我,就答应她以后适当收取。
第二天嗲嗲告诉我,英子小姐将我给包了。合同是写明:包期五个月,除了每月出台费15000元外,小费由我们俩协商。后来,我才知道,英子是一位著名服装模特,此次组团到南方做巡回展示要一年左右。英子的演出时间,都在每天中午和晚上9点前,所以她应酬完每天很晚才来到酒店。为了多一些与她接触的机会,我白天除了去看望妹妹外,就主动承担了她生活秘书的岗位工作。尽管这个岗位需要熬夜很辛苦,每晚10点至10点半之间,只要在她为我安排的房间里听到楼道里响起有节奏而熟悉的高跟鞋声,我的心就会激动不已。我为她毕恭毕敬地打开房门,看着她婀娜的身影在微笑声中走过,我觉得她已经成了我心目中的圣母玛利亚。
我们每晚除了聊天外,就是出去喝茶、吃夜宵,之后就是相互祝福后各自回房、相安无事。
好景不长。一天晚上,当我听到了楼道里那熟悉的高跟鞋声高兴地打开门时,我看见英子披头散发地向我跑来,一头冲进我的房间。紧接着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看着发抖的英子,连忙打了报警电话。可没等警察前来,门已经被撞开了。两个剃着光头的男青年走了进来,其中的一位大咧咧地说:“陪我们老大上床上够了,现在又泡小白脸了!”“你们是什么人,这样无礼!”没等他说完,我气愤地问。“男婊子,你是不是欠揍,滚一边去!”然而,我没被这两人吓住,我一边挡住英子,一边吓唬他们说警察就来了。就在他们强行拉开我,将一张老人头塞进英子的胸罩里对她进行羞辱时,保安和警察进来救了驾。
事后,英子告诉我,那些人是她东北前男友的打手,她前男友从事不法生意,她不想跟他一起生活,就离开了他来到了江南。不想还是被他给找着了。
当夜,我和英子躲到城南效外的一家小宾馆里。一连几天嗲嗲的电话我也不接,我怕这与寻找英子有关。英子问我怕不怕,我说,为了你什么都不怕。
那晚,英子偎在我怀里哭诉着她的故事。她告诉我,她叫晓英,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小孩。从东北艺术学院表演系毕业后,在沈阳某著名模特公司当时装模特,不久被总经理骗而失身,后又落入黑帮之手。“我现在没的亲人了,你愿意你就是我目前唯一的亲人了,你会嫌弃我吗?”当她摇着我的肩膀一遍遍问我时,我大脑一片空白。面对她的历史,我没有准备,因为我知道我答应她意味着什么。但我看到她悲伤欲绝的样子,回想起我们短暂的美好以及她渴望自由幸福的眼神,我的心开始融化。“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会永远保护你。”说着将她的头深深地埋进我的胸怀。
6.
那天晚上,我和英子紧紧拥抱着度过了一夜。
“我叫你晓晓吧,让你一觉醒来,就能看到希望的拂晓!”
“那我就叫你童童吧,让我觉得你永远童心不抿!”
第二天,我和晓晓去了上海、杭州等名城,我挽着她逛遍了名胜古迹,同时到我老家访了亲朋好友。大家都夸我有福气,找了个有钱、有姿色的女孩做恋人,我也陶醉在热恋的爱河中,甚至梦想着什么时候拥着美丽的晓晓步入婚姻的殿堂。从此,我觉得告别了非人的生活,她给了我生活的勇气,给了我明天的希望。当我又一次看到我妹妹面对我俩微笑时,我真的成为了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不能没有她,不能!”我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
半个月后,我们又来到城里,我们各自回到工作状态中。可是,一个礼拜过后,我就觉得晓晓变了。起先她很少让我到她房间睡,说她怀上了要分开。我说赶紧结婚,她总是借故推辞。后来,就是每晚很晚回来,有时回来我都不知道。
我开始为我的处境感到迷茫以及迷茫引发的痛苦。
那天晚上我喝醉酒醒来已经是夜里3点多钟。口渴难熬就起来弄水喝,突然听到隔壁有异样的声音。从保护晓晓的角度,我轻轻地打开我的门,又轻轻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晓晓的房门。眼前的情景使我惊呆了:刚从洗浴间出来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衣的晓晓,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任由那个男人忘乎所以地揉摸、吸吻。
当我发疯地冲进门去,发疯地将那个男人从她身边拖开并打出门后,晓晓一改圣母玛利亚的慈祥和纯真,凶狠地对我说:“谁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利,又是谁让你有对我发火、对别人开打的权利?”也许积压已久的愤懑让我有勇气面对,我说:“不是你让我拥有的吗?”“你肯定是气糊涂了,谁跟你诗情画意说这些呀!”她满脸愤怒地说。
我看到她的脸已经有点变形,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过分,就语气平顺地对她说:“晓晓,可能是我不对,但每个人都有权保护自己的尊严,何况我们都有了孩子了呀!”晓晓听了竟瞪大了一双大眼睛,立马要赶我出去,修养、温柔此刻在晓晓身上早已荡然无存,活脱脱一个母夜叉。“什么?谁跟你有孩子啦,别做梦吧。那是我和另一个人的,我就是因为要保这个孩子才来到你们这里的。我这个孩子能继承万贯家产,你有吗?”“那我们之间发生的算什么呢?”我反问道。她阴笑了笑:“你说呢?你比谁都清楚!世界上哪有婊子有真情呀!我们是交易呀,我出钱买服务,你服务得报酬,怎么能谈到恋爱,谈到婚姻呢,也不好好想一想,你配吗……”
此时,我的痛苦变成了愤怒,我的愤怒在一步步接近着火点。
当她转身拿出并扬起一张记载着我为她提供的服务项目与次数账单对我继续羞辱时,我为自己深感悲哀,同时让我在苦难、男子汉的人格与尊严辱没中觉得生命到达了零度状态。
“晓晓,你是我的明天,你走了我的生命将不再有黎明!”我心里在说话。
心里在说话,我的动作已经处于无声的世界中。我看到我在一片空白中,冲上前去,用双手紧紧卡住晓晓的脖子……
7.
“看得出,你在害她的一瞬间,还是很爱她的,你是爱恨交织在一起?”
“当时,面对那种情况,我无法控制住我的情绪。卡她脖子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等她松软在我怀里时,我才知道我将我爱的人杀死了。我觉得我应该以死谢罪,以死报答晓晓曾经爱过我的亡灵。但因为我可怜的妹妹,我又期望上诉获得减刑。”
“你现在除了等待终审判决外,还有其他认为需要考虑的东西吗?”我问。
“现在除了想我妹妹外,我什么都不去想了,也许是我过去想得过多的原因。我以前一有伤感的事,就想晓晓,甚至在骑摩托时也敢胡思乱想,有一次差点翻车丢命。有时,晓晓问我,为她值吗?我对她说,当我第一次看《英雄》电影故事片的时候,我就觉得影片中的女主演和她相象。我觉得生命会鼓励我做成英雄。那时,我真的很幸福,我当时认为晓晓是我母亲死后唯一给我母爱的女人,唯一将我当男人看待的女人,我看到她就像熬过黑夜看到了黎明。因此,我将她的名字晓英改成晓晓。”
这时,窗外已经暗黑,室内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映照在墙上,显得冷静而弱小。
我的眼神掠过胡童的刹那,他的嘴角带出苦涩的微笑。我现在才真正的体会到强装笑颜,内心所承受的千斤之重。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说,就是我不明白,我们的社会为什么容忍这些反人类道德的男女孽情存在呢?是它害了我们的爱情,害了我的爱人,害了我,害了和我一样的许多年轻人。因此,我期待着它的绝迹。”
是啊,胡童的话引起了我的感慨。当金钱的作用越来越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终于发现国人原来也是丑陋的,柏杨先生的真知灼见又一次得到了证明。几千年圣贤书的谆谆教诲却挡不住金钱银弹携同美女靓男的瞬间攻击。我们已习惯了许多过去所不能接受的观点、现象乃至事物,而不再去刨根挖底地去追究成分论。三陪、艾滋病、同性恋、性骚扰等都市流行语以前是我们批判西方自由化的反面教材,如今国人却已视之若渴,开门揖进,直至司空见惯地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个部分。在音乐声中,在劲歌狂热中,在轻歌曼舞中,在萨克斯风的煽情中,在包房的昏暗灯光中,一切变得浪漫而温情,如果再加上一杯XO,那么一切的发生都有了注解的理由。这是一份纯粹的激情,与爱情无关。有关的是性,是一种生活方式,抑或是饥渴的后现代表达。就像廊桥遗失的那一份最后的性最后的爱,就像泰坦尼克号中杰克与罗丝在相识三天中的性与拥有。一切都在“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最时尚的口号是“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于是,两个互不相识的男女,偶然相逢在一个激情的酒吧中,在干红的映射中,在啤酒的泡沫里,在两个杯子很清脆地炸响后,可以进行拥抱,可以相偎离去……
著名伦理学家、中国伦理学会副会长唐凯麟教授认为:“凡是带有金钱交易的性行为都是应该受到谴责的。如果说,富太太们选‘靓仔’是为了满足其性欲,那么,对于那些‘靓仔’而言,这种性行为又是扭曲其本性的。实际上也是一种性侵害,它在伤害个体的同时,也在腐蚀着我们的社会肌体……”
记得我在采访这个群体时问他们为什么不拿挣来的钱去学英文学电脑,为将来掌握一门生存技能?他们的脸上泛现的是三十年代曹禺笔下上海交际花陈白露的悲哀,他们没有将来,他们只利用现在多挣一点钱,过潇洒的生活。他们脑袋里已根本没有读书两个字。白天睡到下午5点,晚上12点开始工作。他们的故事动摇了我所有对女权的坚持和对女性的信仰。
我做这个选题的本意在于真实地研究了解这个风流群体,细致探询这个特殊的“亚文化”层与城市的关系,与主流文化群体的区别,试图通过当事人个例经验的叙述来促使社会关注并帮助这个弱势群体建构起人生权力的保护层。特别是这个群体的年龄都在20出头,本是初入世道,却个个满目疮痍,以自杀的方式来生存,已形成一个回避不了的社会问题。特别是面对这些小男孩,值得反思的是:女权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
从看守所出来,已是晚上9时,江南名城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帷幕。挺拔的法国梧桐树下,吐着红舌的“招手”霓虹灯在变幻着迷人而勾魂的色彩。
我仿佛飞成一星萦火虫,穿梭在暗藏呐喊的高楼大厦间,期望寻觅到让灵魂居住的乐园。当我再一次听到那恐怖而忧伤的萨克斯声音时,我听到一个即将逝去的灵魂在一遍遍吟唱:
雨被拒绝在我的尼龙伞上/是从什么时候我/不愿雨再来敲响我的头颅/我真是痛苦不堪/我不能赤裸着身体接触到雨/我被迫飞跑在雨中/睁大眼睛会看到小鱼在雨中飞来飞去/我不能怀疑雨和小鱼的关系/我不能赞美把我和天空连接在一起的雨/也不能埋怨毫无顾忌抚摸我皮肤的鱼…….
作家简介
曹峰峻,男,1964年12月生于江苏兴化,研究生学历,著名作家、记者、编导、资深媒体人,江苏省广电总台文化期刊总编辑。1982年以来,先后在《人民文学》《诗刊》《作家》《当代诗歌》《雨花》及台湾《校园文学》、香港《现代诗歌》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800余万字;出版代表作有《错过的爱》《窗外风景》《生命不息》《我在与谁说话》《临刑前的杀手锏》《带血的郁金香》《死亡路上的自白》《较量》《故乡的艾菜》《红灯永远照亮中国—吴振鹏烈士传》等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著作及音像作品多部;2003年-2011年连续获得上海文艺出版社“东方剑法制文学奖”,第八届公安文学奖、第十一届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获得者;系上海文艺出版社签约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重大文创工程签约作家,江苏省朗诵协会理事、文学委员会主任,省电视艺术家协会理事,中国法制文学学会理事、中国预防青少年犯罪研究学会理事、中国“朗诵会”平台文学编委、中国当代作家协会副主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