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运河,读得惊心动魄。近读程章灿、赫兆丰主编的《大运河古诗词三百首》,惊觉历史的烽火狼烟、飞沙走石竟不在运河诗词中,却是在这三百篇诗词背后——那些需花费更多功夫去书写的注释里。
运河的事,说到底是和它有关的人的事,无人不成河,无人不成史。让时光倒流八百年,再把空间拉近到江南运河的无锡段,看一看历史上写诗最多(非存诗最多)的南宋诗人杨万里曾在这里留下过怎样的运河旅情和生命印迹。
从《全宋诗》收录的杨万里诗歌来看,杨万里一生与运河相伴,不管是早年行舟赶考,还是登第后仕宦漂泊、迎送接伴金使,甚至是卸任归乡,都离不开运河航行。
杨万里航行于无锡段运河主要发生在两个时间,一是淳熙六年(1179),杨万里在常州做太守两年后任满,南下归里。他从常州出发,沿江南运河行经无锡、苏州、吴江、平望后入吴兴塘,至湖州取道德清,再顺来路抵达他的家乡江西吉水,此间他共留下8篇(12首)无锡运河行旅诗;二是淳熙十六年(1189),杨万里被任命为焕章阁学士接伴金使,从杭州出发,沿江南运河一路北上,过苏州、无锡、镇江、瓜洲、皂角林、扬州、高邮、宝应,由楚州入淮河至盱眙迎接金使,再沿运河原路返回,等朝贺完毕后,再将金使送至盱眙,然后再归舟抵杭,这期间他共留下12篇(22首)无锡运河诗。
1179年的农历二月春天,杨万里离开常州回乡。运河哺育下的吴地鱼米之乡,素有“饭稻羹鱼”之说,水产河鲜在这里是日常美食,诗人也很爱吃。出发前诗人“晨炊只煮野蔬汤,更拣鲜鱼买一双”,不忘再挑两条鲜鱼作为舟中午餐。宋人风雅,也好美食,杨万里对于河鲜的品鉴诗歌也比比皆是,比如他的《初食淮白》《白鱼羹戏题》是写白鱼的烹饪方法,《松江鲈鱼》《垂虹亭观打鱼斫鲙四首》《松江蓴菜》则道出了鲈鱼形貌和鲈鱼羹美味,《银鱼干》则写了无鳞无刺、无骨无肠的太湖银鱼晒干后的蓬松、雪白。
春天的江南是多雨的,雨中航行,对一个尚未经历为官生涯的高峰和起落,悠然南归的诗人来说是别具风情的,他在《舟中雨望》中写道:“船窗深闲懒看书,独倚船门捻白须。雨共长河织青锦,金钱晕上滴真珠。”景美,诗人也无心看书,只是倚船看雨,此时的运河,既有雨共长河的磅礴气势,又有“金钱晕上滴真珠”的可爱温柔。继续南行,到了无锡县西北十八里的潘葑。潘葑是横跨无锡运河两岸的重镇。杨万里《晓经潘葑》诗云:“油窗著雨光不湿,东风忽转西风急。蓬声萧萧河水涩,牵船不行人却立。雨中蒿师风堕笠,潘葑未到眼先入。岸柳垂头向人揖,一时唤入诚斋集。”“潘葑未到眼先入”正说明了潘葑在当时已是人群熙攘、街市繁华。
行到潘葑,就能看见惠山了,惠山有“九龙十三泉”之说,其中惠山寺旁的泉水更是因水质清纯甘冽,在唐代被评为“天下第二”,盛名由此远扬,引得后世文人纷纷为它赋诗吟咏。诗人也迫不及待地在《酌惠山泉瀹茶》中写道“锡作诸峰玉一涓,麴生堪酿茗堪煎”,看来二泉水不仅可以用来泡茶,酿酒也堪称佳品。
杨万里1177年从江西来常州赴任时,并没有到访惠山,但离任时船行至此,他觉得若再不去看看惠山,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曾到这做过常州太守,因为南宋时的无锡,和晋陵、武进、宜兴一样,都是常州治下的县。他在之后的《雨中远望惠山》其一里说“准拟归时到未迟,归时不到悔来时。惠山不识空归去,枉与常州作住持”。在其二里他又道:“诗人也是可怜生,不及穿云渡水僧。不是惠山看不见,只教遥见不教登。”游山玩水是诗人所好,但却无法像僧人那样来去自由,一入仕途几多羁绊的无奈,在诗人笔底化为了一份轻叹。
雨停之后,诗人终于得以登临惠山,便直抒胸臆,道出了“天教老子不空回,船泊山根雨顿开。归去江西人问我,也曾一到惠山来”的豪情。惠山原本是端庄娴静的,但诗人之眼观物,山却灵动多致、轻快明媚起来:“二年常州不识山,惠山一见开心颜。只嫌雨里不子细,仿佛隔帘青玉鬟。天风忽吹白云坼,翡翠屏开倚南极。政缘一雨染山色,未必雨前如此碧。看山未了云复还,云与诗人偏作难。我船自向苏州去,白云稳向山头住。”这首诗颇有“诚斋”范,无锡著名作家、文艺理论家钱钟书先生曾说:“放翁(陆游)善写景,而诚斋(杨万里)善写生。放翁如图画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惠山的美,经由杨万里的书写定格在了雨脚渐收、云开复合的那一刻,美得生动而又别致。
过惠山继续往南,诗人知道,这是要离开常州真正地向苏州去了,他写下《出惠山遥望横山》:“三日横山反覆看,殷勤送我惠山前。常州更在横山外,只望横山已杳然。”横山即为今天常州武进区的芳茂山,因晋朝右将军散骑常侍曹横葬于此,故山以横名。除此之外,这里还有横山桥、横山镇。在惠山回望横山,已经是“杳然”,更不要说横山以北的常州治所了。“三日横山反覆看,殷勤送我惠山前”,与其说是横山殷勤送太守,还不如说是诗人自己舍不得和生活、工作了两年的常州作别。
再往南,就到了常州和苏州的交界处,也即无锡运河最南端的望亭。望亭在唐朝时就属无锡管辖,设有望亭驿,北宋时设镇,为常州无锡县唯一建制镇,至清朝雍正二年才划归为长洲县,归属苏州。故诗人有“常州尽处是望亭,已离常州第四程。柳线绊船知不住,却教飞絮送侬行”之句。在这首诗其二,杨万里又写道:“雨罢风回花柳晴,忽然数点打窗声。游蜂误入船窗里,飞去飞来总是情。”也有花红柳绿,但诗人并没有肆意渲染,他眼里的运河春天,只在这四处闲逛,乱飞乱撞,误入船窗的蜜蜂身上,是即景而咏,信手拈来,也是诗人的一份巧思。
总体来讲,杨万里1179年春天离开常州,经行无锡运河的这些诗歌是写得较为快意和闲适的。再经无锡,再见惠山,却已是十年之后的1189年。
1179年和1189年两个时间节点,永远定格在了一位南宋诗人和文官的生命印迹和诗篇里。大运河以时间为经,空间为纬,织就出杨万里在经行无锡的亲情、友情、家国情,也映射出一个微小生命个体在那一段特定历史时空中的人生轨迹和价值思考。
八百年后的今天,运河流经无锡处,惠山依然幽雅娴静,二泉依然引得无数游客折腰,惠泉黄酒依然香飘千里,锡城饮茶之风依然绵延不绝。诗人早随风烟去,但有关运河的文字和故事我们还要继续读下去、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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